PTSD: 创伤过后，魔鬼并未离开

“你在和我说话吗？你在和我说话吗？你在和我说话吗？不然你他妈的是在和谁说话？”狭小的租房里，崔维斯•毕克尔（Travis Bickle）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对着镜子拔出了枪，排练在被坏人挑衅时如何举手投足，让自己看起来更凶狠——或者在挑衅别人时。

崔维斯是一位越战退伍老兵，从战场回来后，他就无法顺利入睡，干脆开上了夜班出租车，在闷热的纽约城四处游荡。他无法和他人建立亲密关系，与互有好感的女孩约会，对方却被他的奇怪言行吓跑了。更有甚者，崔维斯还常常出现暴力谋杀的幻想。渐渐地，他越来越无法分清现实与幻想之间的区别。

对着镜子练习拔枪的崔维斯。

有些读者或许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电影《出租车司机》中的经典场景。更老练的读者还能看出，退伍老兵崔维斯似乎患上了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的确，从《出租车司机》到《猎鹿人》，从《龙纹身的女孩》到《杀戮一代》，乃至最近的漫威的超级英雄片《钢铁侠3》和《杰西卡琼斯》……PTSD或许是最常出现在流行文化中的精神疾病之一。久经熏陶的观众们虽然不是精神科医生，但似乎都能根据人物的举止，判断他/她得了PTSD。

然而，在增进人们对PTSD了解的同时，虚构作品的艺术夸张也造成了有关PTSD的诸多误解，甚至还造成了对PTSD患者的污名化。在现实生活中，家庭暴力、性侵犯、车祸等创伤性事件都可能导致PTSD。虽然已经有相对成熟的治疗方式，但许多人仍然缺乏对PTSD的正确认识，使患者和身边的人遭受了原本不必承受的痛苦。

PTSD：一种创伤性事件导致的精神疾病

PTSD是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的缩写，也即中文中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尽管其诊断标准及定义有所出入，但通常而言，它指的是在一次创伤性事件后发生的精神疾病，往往被归在焦虑相关精神疾病的大类中。

根据发作时间，患者年龄等，PTSD也分为很多类型。这些症状必须影响到了患者的正常生活，并且不能是摄入药物或者其他疾病引起的。因此，不是所有由创伤引发的心理疾病都可以归在PTSD内。

以下是业界最权威的美国精神医学协会《精神疾病诊断标准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 of Mental Disorders）第五版中，PTSD的诊断标准。

患者必须有和创伤性事件接触的历史；

并且出现以下几种症状群：

入侵性思绪。例如，在崔维斯的案例中，他的谋杀幻想就是典型的入侵性思绪——PTSD患者常常会突然出现好像不是来自自己的想法，感觉有其他人在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事，而且往往是自己平时不会去做的、和道德观念冲突的坏事。有的患者可能会走着走着路，突然就觉得想要杀死周围所有人，但之后又会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羞愧与后悔。

回避性症状。PTSD患者会尽力避开一切与引起他们PTSD的创伤性事件相关的因素：类似的环境，当时也在现场的人，等等。

情绪以及思维的负面变化；PTSD患者常会情绪不佳，认知能力也有所下降。比如美国海军陆战队军官布拉德•科尔伯特（Brad
Colbert）的亲身经历——科尔伯特是伊拉克战争纪实文学《杀戮一代》及其改编电视剧中的重要人物，从战场回来后，他曾在演讲中向退伍士兵和现役军人宣传及时治疗PTSD的重要性。他的开场词触目惊心：“从伊拉克回来后，我已经不会正常开车。我到现在被吊销了25次驾照，这是一个我希望你们永远不会打破的记录。”

电视剧《杀戮一代》中，布拉德•科尔伯特（左）由亚历山大•斯卡斯加德饰演。在战争中，军官们的负担尤为沉重：爱国主义高调和战场现实的残酷对比，上级的愚蠢命令，枪林弹雨中的生命危险，还要担负起保护下属和平民的责任。

科尔伯特本人在亚特兰大“英雄与健康家庭关系”会议上演讲

唤起状态与反应度的变化。PTSD患者长期处于高度“唤起”的状态。他们会长期保持紧张的情绪，并且很容易受到惊吓。这会导致他们很难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而人际关系的缺乏也会对PTSD的治疗产生负面效果，形成恶性循环。比如，在《出租车司机》中，崔维斯没有朋友，每天结束了12小时的工作后，就一个人去通宵电影院坐到天明。被心仪的女孩拒绝后，他越发疑神疑鬼，甚至会把手枪绑在身上随身携带。

崔维斯想象"处决"电影中的人物。

崔维斯在身上绑满了枪械

决定性事件：PTSD的触发点

PTSD的决定性事件是指患者亲身经历或接触，让他/她感到害怕、无助或恐慌的一次创伤性事件。在这次事件后，患者会通过记忆或是噩梦重新经历这次事件，这种重温被称作“闪回”——这种入侵性的“闪回”和电影中常用的闪回手法颇为类似，事实上，影像作品也常常会利用这种手法来描绘PTSD。

虽然有许多艺术夸张，但在克里斯蒂安•贝尔2004年主演的电影《机械师》中，主角特雷弗•莱兹尼克明显表现出了许多类似PTSD的症状，譬如通过电影闪回镜头表现的“闪回”症状，还有特雷弗的选择性失忆。

有时，患者可能会无法回忆起决定性事件的一些方面，而大部分患者往往会选择避开能让他们回忆起那次事件的所有东西。这不仅会造成生活上的困难——比如因为地铁爆炸案引起PTSD的患者可能此后再也无法靠近地铁站——还会造成情感上的麻痹与抽离感。他们常常会产生一种这个世界不真实的感觉，还通常长期处于过度紧张的状态中，很容易受惊吓，也很容易生气。他们还常常会发现自己无法入睡，即便睡着，也会做一些关于那次创伤性事件的重复噩梦。

私人性的创伤，更容易使人患上PTSD

如同大部分精神疾病一样，PTSD的病因可以归为“基因给子弹上膛，环境扣下扳机”。如果家人有焦虑相关精神疾病的病史，基因会让你在和别人经历同样的创伤性时事件时更容易得上PTSD。但如果决定性性事件的创伤性非常强的话，基因的作用就相对来说没有那么大了。

那么，该如何定义一个事情的创伤性大小呢？统计数据显示，那些经历更加私人性的创伤性事件，并且更直接地经历那些事件的人似乎最容易得上PTSD。家庭暴力的受害者患PTSD的风险比车祸受害者更大。同样地，虽然一个警察在职业生涯中可能要听很多次关于家庭暴力的详细描述，但却没有亲身经历家庭暴力的受害者（尽管可能只经历过一次）容易患上PTSD。

也正因此，尽管数据显示，平均下来男性会在生活中经历更多的创伤性事件，但女性却更容易患上PTSD——女性所经历的创伤性事件通常更私人，和人际关系与个人感情更相关，也因此更容易引起PTSD。

最近刚刚播出的漫威超级英雄电视剧《杰西卡•琼斯》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虽然拥有超能力，但遭遇过私人性创伤事件的女主角杰西卡•琼斯还是展现出了教科书一般的PTSD的症状，在正常工作、生活的过程中常常会被一些看似平凡的细节触发，突然陷入自己被反派强奸时的回忆，痛苦而无法自拔。

此外，《杰西卡•琼斯》还颇为准确地指出，酗酒与拒绝承认问题是绝对不可能解决PTSD的——有亲友的支持与鼓励，帮助患者积极参与心理医生的治疗则大有裨益。该剧中甚至展现了一些心理医生常常用来治疗PTSD的认知行为疗法手段。

许多人常常会觉得奇怪，为什么经历地震与飓风的灾民得PTSD的概率没有性侵犯受害者高。这是不是代表某些PTSD患者是因为“精神太脆弱了”，“不够坚强”，才患上PTSD？实际上，PTSD的引发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没有什么公式存在。基因、环境、性别、种族、社会关系等都是PTSD的影响因素，患上PTSD也不代表患者就“精神脆弱”。这种PTSD的污名化有时还会导致患者不愿意求助。所以，如果观察到身边的人出现PTSD的症状，请鼓励他们及时就医，并且告诉他们得PTSD也没什么好羞耻的。

心理治疗相对成熟，但应由医生引导

通常，用于治疗其他焦虑症的药物也常常被用来缓解PTSD引起的焦虑症状，因为从生理角度来说，PTSD会导致血液内促皮质素释放因子和皮质醇的浓度上升——这两种激素已经被证实和几乎所有焦虑相关的精神疾病都有关系。但是，这些药物对PTSD似乎没有太大效果。事实上，绝大部分其他药物对PTSD的疗效都收效甚微。

但是，从纯粹心理治疗的角度上说，PTSD其实是精神疾病中心理治疗相对成熟的一个。常用并且临床效果较为明显的治疗方法是认知行为疗程。心理医生常会让患者尝试在某种程度上重新经历导致PTSD的创伤性事件，处理患者强烈的感情，并根据具体情况制定具体治疗方案，好帮助他们克服PTSD的负面症状。

创伤性事件往往很难在生活中可控地重现，所以这个过程通常是通过心理医生引导患者想象来实现的，比如让患者重新叙述一遍创伤性事件发生的过程。必须要注意的是，PTSD患者被迫重演创伤性事件或表达他们对此的感情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过程，甚至有可能对他们造成精神上的二次伤害。也因此，心理医生在治疗过程中紧密的监督与引导是不可或缺的。

PTSD患者常常还会有短期记忆方面的问题。人体成像技术显示，在PTSD患者中，人脑中控制记忆和学习的部位海马体似乎也受到了伤害，体积有所减小。这或许就是PTSD患者出现记忆问题的原因。所幸，海马体受到的伤害似乎是可逆的——在成功的治疗后，海马体的体积又会回升。

从图中可明显看出PTSD患者大脑与非患者大脑海马体（图片下方）的大小有所区别。同时在患有PTSD的患者中，大脑的恐惧控制中心杏仁体也比非患者更活跃。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此外，如果知道创伤性的事件即将发生的话，会降低你得PTSD的几率。同样，有一个很好的支持性人际环境，比如体贴的亲朋好友，也会降低PTSD的风险。

不必恐慌，也切勿讳疾忌医

2014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电影《美国狙击手》重述了美军海豹突击队狙击手克里斯•凯尔的真实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有记录在战争中射杀过160人的凯尔在回家之后生活在酗酒与PTSD的深渊中。有人认为，《美国狙击手》对克里斯的描写有污名化PTSD的倾向，会让人认为患有PTSD的退伍军人都是谋杀犯、“精神病”。

由布拉德利•库珀扮演的狙击手克里斯•凯尔。他拯救了无数战友的生命，但也严重影响了自己的精神健康。

事实上，有极其负面、会伤害他人的入侵性思绪的PTSD患者只是PTSD患者中的极小一部分，但这部分人因为其症状自带的戏剧性冲突，往往会成为流行文化中被夸张描绘的对象。流行文化对PTSD的艺术夸张，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普通人对PTSD的错误认知。

不仅仅是PTSD，其他媒体曝光较多的精神疾病，比如抑郁症，也在大众范围内有许多类似的错误认知和迷思。虽然本文中也引用了许多虚构人物可能患有PTSD的例子，但如果真的要给他们下一个PTSD的诊断，不经过和医生的临床交流是不可能的。

所以，哪怕怀疑自己患有某种精神疾病，也不必对号入座地自己吓自己。你在自我诊断时得到的知识往往是不全面的——精神疾病的诊断与治疗有很多详细与具体的指标，非专业人士往往不具备诊断所需的知识。

话虽如此，如果真的怀疑自己患有PTSD或者其他精神疾病，觉得自己的精神问题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了正常工作学习和生活，请立刻寻求有资格认证的心理医生或者精神科医生的帮助，及时诊断治疗。毕竟，承认自己存在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